有人說,萬一情人為自己而死,會害怕,因為自己八字輕云云,我忽然想到有個故事可以說說。


爸爸某一任女友的兒子,是個花心的情種,我跟爸爸的哪一任女友都盡力維持著客氣而且遙遠的距離,跟這些阿姨們的子女當然更加避之唯恐不及,並不以為會因此多出幾個兄弟姊妹出來,只覺得大家的父母親約會,不表示我們小輩也得來往。可是世界很小,這個花心的情種泡上的某個女友是我同校的學妹,不小心見了面,也只得微笑點頭,打個招呼,不著邊際的問候幾句。

學妹比我熱情一點,好像覺得男友媽媽居然約會學姊的爸爸〈靠邀,我轉了三秒鐘才可以把這個人際關係寫出來〉,大家的關係就更親近一點,可是這種人際關係的連連看,其實對感情的品質一點用處也沒有,就像你工作上的人脈,NETWORKING可以錦上添花,可是終究你還得自己有點本事才行,光會套交情搞社交網絡,混不久的。不過你知道,有些人談戀愛,總不是兩個人的事情,越多瓜葛,表示他的感情越牢靠,卻不知道,用道義,責任,輿論這種社交脈絡綁在一起的感情,綰住的只有人,不是心。

小草學妹是那種很純情很淳樸的鄉下女孩,人很土氣〈抱歉,可是這不是故意侮蔑之詞,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第一個字就是這個〉,完全不知道打扮為何物,很靜,不大會說話,見了陌生人會手足無措、連端杯茶出來都會打翻,永遠非常寒素羞縮,小家碧玉的樣版,這四個字我始終不覺得是讚美,講白了,那樣子就是尷尷尬尬的,出不得場面、上不得檯盤的樣子。

我完全想不懂,花心情種到底怎麼會去泡這種純潔少女,他通常喜歡的都是很會玩的小太妹,或是酒店公主,跟一個不菸不酒沒去過夜店的小妞在一起,那種搭配就像金槍魚拿來作成馬卡容小甜餅一樣詭異。看過他們兩個坐在一起,不言不語,沒有互動也沒有交集,他忙著打電話跟三山五嶽的人馬聯絡,搞生意,去喝酒,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精,小草學妹就坐在一旁,白白的小臉上沒有表情,不說不笑,視線空空的,不知道在看哪裡,或是想什麼,魂飛天外的樣子,像是一個擺在那裡的人偶,我不知道小草對花心情種的事情有沒有興趣,懂不懂,我甚至於看不出他們有沒有共同的話題。

可是這不關我的事情,我看到的時候,小草學妹已經搬進去,跟男友住在一起,兩個人住在四樓,花阿姨〈我爸所有的女友都是阿姨,只有一個叫我喊他大姐,我笑笑沒有照辦:伯母,你是我大姐?那我老子亂倫乎?搞清楚一點好嗎?〉住二樓,中間隔著一層是阿姨其他子女的臥室還有麻將間,算是還有點自己的空間。

小草學妹手腳很勤快,每天從一樓打掃到四樓,家裡面到處擦得晶光錚亮纖塵不染,全家的衣服洗乾淨晾出去收回來摺疊好,廚房刷得閃閃發光。倒沒聽說過小草學妹做飯,花阿姨很以自己的手藝自豪,不只一次問過我爸比他死掉的太太廚藝如何,只有一次聽到花阿姨在飯桌上調侃小草學妹,弄出來的料理完全就是窮大的,醃菜醬瓜豆腐乳,煎魚肥肉蘿蔔乾,全部鹹篤篤,吃一口菜可以扒完一碗公白飯的樣子,一面說,一面把桌上的雞腿夾到小草學妹飯碗裡面,很豪氣的說:「在我家,不用吃飯,光吃菜也可以吃到飽。」小草學妹低下頭,輕輕的扒飯,也不說什麼。

花阿姨以前也是江湖上混的,三教九流,什麼都見過,應酬的功夫跟手腕自然不在話下,對這樣羞怯得像隻膽小麻雀一樣的未來媳婦,坦白說是不中意的,可是她對兒子的女友還算公道,會給小草一點零用錢〈當然這個錢後來都被花心情種拿去用了〉,話是不大好聽,「有小草在都不用請打掃的歐巴桑,人家做事我也不會虧待她」,聽起來不舒服,可是事實如此,我也說不出什麼話來。

過了一陣子,那個花心情種又開始不安分,開始跟他媽媽要整筆的錢去做生意,要不到就磨,磨不到就吵,弄得家宅不安,繼而晩歸,也不知道去哪裡,慢慢的乾脆夜不歸營,小草學妹也不吵鬧,靜靜的住在男友家,足不出戶,照樣兒的做家事,像童養媳。

幾天幾夜都沒有見到花心情種,花阿姨問起兒子行蹤,小草一問三不知,其實是很為難的情形,沒有結婚而住在人家家裡頭,到底現在是什麼情形,是要分手還是要繼續,也不講個清楚,等一下小草父母親跑出來責難,花阿姨也不想擔干係,也不知道兒子到底打算拿人家女孩子怎麼辦,叫小草回自己家嗎,又太像是趕人家出門,花阿姨想了想,找我出來跟小草說說。

薑是老的辣,男友的媽媽開口,不管口氣多溫和,都等於掃人家出門,叫個扯得上關係卻又無足輕重的第三者來傳話探口風〈朋友的女兒,又是學姊,果然又有關聯又沒關係〉,說得通固然好,說不成也不會下誰的面子,算盤打得非常精確。

我跟小草學妹說半天,她只是白著臉不說話。花阿姨也不可能任由她沒名沒份的繼續在她家扮演童養媳,少不得溫柔哄慰,勸小草先回自己家,免得花阿姨對小草父母親不好交代,小草也只是啞巴一般的不出聲。眼看著說不通,兒子又擺爛,花阿姨打電話給小草父母親,請人家自己來把女兒接回去。

小草父母親也是怪怪的,女兒就這樣平白無故住在別人家裡,做父母的也不聞不問,請他們來,還得我爸開車去接〈其實是找我當司機的,我逃掉了,關我什麼鳥事〉。接來花阿姨家,一對長相黝黑質樸的鄉下夫婦,像是太陽底下風乾的棗子,臉上的紋路像刀刻的,在沒有表情的臉上畫出深深的軌跡。

都是很沉默的人,沒什麼言語,也不招呼人,僵硬拘謹的坐下來,呆木木的喝過茶,自顧自的上樓去了女兒的房間,大半天不下來,一家子在四樓戚戚窣窣的說了什麼,不得而知,下得樓來,只有一句話:「阿伊貢伊賣轉去啦。」然後就站在那裡,等我爸開車送他們回去。

饒是花阿姨老江湖,碰到這種不知禮數又不吭氣的腳色,也只好敗下陣來。

這樣尷尬的過了幾個星期,花心情種帶別的女孩子回家住,自己跟新歡睡四樓,叫小草去睡三樓的空房間了。



我永遠也不會懂得,有些男人為什麼不肯爽爽快快的說分手,可是我更不會了解,小草是抱著什麼樣子的心情,繼續住在那個家裡面。

她沒有回自己家,也沒有很明顯的反應,沉默蒼白的留在那裡,打掃得更加勤快用力,我實在看不下去,拉住她問她到底想怎樣,說到激動處,簡直想抓住她的手臂狠狠搖晃,她只是不出聲,抬起頭,那個微笑,比眼淚更悽慘。

出事的那天晚上,家裡一個人也沒有,花阿姨有點受不了小草在那裡沉默的飄來飄去,跟我爸去台中了。花心情種也不知道在哪裡。小草在四樓的臥房裡面灌下整整一瓶農藥。聽說掙扎了很久,沒有馬上斷氣,整個臥室裡面,一片凌亂,而且聽說喝農藥自殺是很痛很痛的,整個嘴唇口腔食道到胃腸,全部灼燒得稀巴爛,兩天以後花阿姨回家才發現小草的屍體,肚子裡面四個半月大的胎兒,是個男孩。

小草的父母親趕了來,這次倒肯自己搭車了。責備花心情種,不愛女兒也不該這樣糟蹋人,有報應的。

花心情種冷漠的回嘴:「又不是我拿農藥灌她喝。」

爸爸講給我聽的時候,我覺得胸口翻翻的作嘔,毫無良知的王八蛋,可惜負心薄悻需要負擔的法律責任有限,邏輯上也沒有錯,真的有責任,警察就來請他回局裡談話了,雖然是他的行為導致小草尋短,可是也的確不是他拿了農藥瓶子去灌人家女孩子,是小草自己動的手。

弔詭的是,小草頭七那天,花心情種在四樓的臥房,同一張床上,同一個位置,灌下大半瓶農藥。

他沒有馬上死,送到長庚加護病房,撐了好幾天,整個嘴唇口腔食道全部燒爛,肉體受到重創,就算救得回來,這一輩子也都要靠管子餵食,我去送飯給爸爸跟花阿姨,病房外面一片竊竊私語,很多人都在悄悄質疑:負心的男人,也會良心發現嗎?我不想聽也還是灌得滿耳朵,偶然簾子掀開,窺見病床上一個插滿管子、黃白色的身體,生死懸於一線之間,人的生命是那麼堅強又那麼脆弱。

給他上了嗎啡〈還是什麼非常重劑量的止痛藥,我不記得〉,大部分時候,花心情種都是昏迷的,偶然有意識的時候,那個悽慘的呻吟,努力發出來的呼嚕跟喘氣,眼裡流露出的恐怖,我看得毛骨悚然。

我不會讀心術,有時候可能看事情的眼光也太主觀的加上其實沒有的感情,可是我真確的感受得到他拼命的抓住慢慢流逝的生命,搏鬥著,每一吋皮膚,毛細孔裡噴出來的熱氣,感覺上都在吶喊: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。

花心情種沒有撐過去,折騰了又一個星期以後,終於斷了氣。

他的告別式我沒有去,爸爸自己去的,稍早小草的父母已經很堅持的把女兒的骨灰帶回家,不肯合葬,可是那對黝黑乾瘦的夫婦卻出席了花心情種的葬禮,遠遠的站在一角,並不來跟任何人接觸。

那是個陰天,棺木放到挖好的坑裡的時候,忽然的一陣小小的旋風,抬棺的人也不知道是手滑還是怎地,一脫手,棺木重重的砸落坑底,然後嘩剌一聲,雷電大作,雨勢來得又急又兇,所有的人都慌忙的先避雨去了,我爸關上車門之前,回頭看到小草的父母,大雨中,站在墳坑旁邊,臉上帶著陰侧侧的微笑。

鬼神啊報應啊這種事情,只好當作鄉野傳奇聽聽,我並不相信怨氣不息的女人穿了紅衣自殺會化為厲鬼,可以來活逮負心漢,小貓長大了不會變身猛虎,懦弱的女人死了,最多也只是個哭哭啼啼的幽靈,躲在廁所還是陰暗的角落,等包青天替她審烏盆。一個人,活的時候就不會自己做選擇,腳長在自己身上,過不下去,不可以走?不可以跟他對打?雙手不會去找工作找生活,去拿農藥瓶子?那死了也不會突變成什麼厲害的妖物,寄望於別人替他伸冤,求助於冥冥之中的天道循環,報應不爽,我情願一腳踹開那個王八混蛋的賤男,要死他去死,老子才不死。

不過我不能不覺得有點古怪,那以後花阿姨家突然的門可羅雀,以前總是很多人在那裡出入,打牌看電視吃飯什麼的,後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絶足不去,說花阿姨家「陰」。打麻將會無端端少了兩張牌,然後在很古怪的地方找回來,開副新牌來打,也還是少兩張,還是有誰牌一砌好就已經聽牌〈我不會打牌不大確定那是啥意思,這樣不好嗎?誰可以給我解說一下,感激不盡〉,花阿姨手氣大壞,次次輸,場場輸,那麼老於牌桌的玩咖,居然還會放炮,最要死的是,每個人都繪形繪色的說,覺得四樓有聲音,那種輕輕的、悄悄的,害怕引起任何注意力的移動法,就像小草在生的時候那樣。

沒有多久以後,我爸跟花阿姨就分手了,爸爸說,住他家「感覺不好」。經過樓梯間,後腦杓一陣子涼意,像是有風吹過去似的,而我爸一度是個「子不語怪力亂神」的讀書人,我只好懷疑,這個世界上,現代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,太多太多。

所以啊,愛你愛到死這種事情,聽歌的時候聽聽,看電影的時候看看,感動個三分鐘或是兩小時足矣。生命寶貴,我們只可以活一次,而且有無來生跟死後的世界?不知道,就算有下輩子,你怎麼知道你會變成章魚還是水母?人家不愛你,給他一根頭髮都嫌浪費,說不定他就偷偷拿去作法還是放蠱,科學一點的偷你DNA去複製人,兩者都很雖小。

不過你要吐他口水,或是扔他爛番茄臭雞蛋就無所謂,民生物品又不貴,告到警局,最多公然侮辱還是污染環境,可以易科罰金還是勞動服務,小事情。可是把一條命賠上去……有人覺得拿沉香床去娶妓女算是浪漫,我覺得付那麼大的價錢去換個爛貨,叫做神經病,愛你的人不會捨得你死,為了個不愛你的人去死,他媽的浪費。

 

本文轉貼自「草莓 - 女主人的沙龍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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